由全总文工团话剧团推出的话剧《大国工匠》在这寒冬季节温情上演。这是一个出生在山沟里想通过自己努力而逆天改命的女焊工王专一从最初的“想活出个人样样”的小我理想逐渐升华维度最终成长为一名大国工匠的故事。

这是这两年看的第二部全总话剧，上一部是两岸题材的《寻味》，和《大国工匠》一样，编剧也是龚应恬。龚应恬这个名字从字面上看起来挺秀气，其实却是一位胡子拉碴的汉子。不过，龚应恬看外表粗犷，其实内心却是极其细腻。他擅长在重大题材下，通过人性的表达挖掘和传递这个社会笼罩在烟火气下的温情和力量。在《寻味》中，龚应恬用一碗牛肉面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牵动着海峡两岸半个多世纪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而《大国工匠》中，龚应恬则把握了在大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小人物从“小我”到“大我”的维度提升，最终使得大女主王专一从一个塬上的村妇凭借着一股子不认命和永不言败的轴劲儿一点点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产业工人直至一个大国工匠的过程。

出生在西北塬上的农村女孩儿王专一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塬上农家女，她有一个明事理但却很强硬的母亲，和每一个没有走出过塬上的农妇一样，她固有的思想就是，一个农村女孩儿的命就是找个踏实的男人嫁了过上相夫教子的平常日子，这就是幸福。她妈想让她早嫁人，她不干，她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她妈也轴：“太阳从哪边出来我管不着，你的事儿我管得着。”两代人有两代人不同的人生观和恋爱观，老人家想着女儿嫁个老实人过踏实的小日子，而王专一的心里却是有着她的诗和远方。不过，不想让老人家伤心的王专一还是服软了，被老妈耍点小心眼儿“连哄带骗”的跟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王美进上炕入了洞房。表面上看，王专一开始和当放映员的老公王美进一起走村串乡放电影。但实际上她的心并没有死，在她心里，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还在等机会，即便生了孩子当了妈，她仍旧心心念念的想着逆天改命。

22年前，央视知名主持人张越与一个不甘平庸的农家女刘小样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打动了无数电视机前的观众。可以说，我在王专一身上看到了很多刘小样的影子。或者说王专一就是舞台板的刘小样。生活中的刘小样最终出走了，奔向了她心中的诗和远方。王专一也出走了，她离开了母亲、丈夫和女儿，凭借着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进城当了一名女焊工。事实上，工厂招收的是有电焊技术的男工，而压根儿没学过电焊的她跟村儿里的焊铁皮的陈叔临时抱佛脚学了点“技术”。焊铁皮用的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锡焊，而王专一要去的工厂是生产国家航天重器的工厂，那个电焊技术可谓是高精尖的“活儿”。不过，她和陈叔学到了影响她一辈子的两个字——“诚实”。

她成功了，她进了城里的大工厂，成了一名焊工。“给自己的机会，我想活出个人样样。”这是王专一进工厂最初的愿景，“小我”，真实，估计跟千千万万个工厂女工一样。人在不同的维度看事物的角度是不一样的，进了工厂很快成了超越男工们的技术能手。焊接俄罗斯大飞机被毁坏的发动机，成了王专一上升维度的第一个台阶。“反正我知道，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这就是王专一的轴劲儿，从断定“我能行”到主动请缨勇挑重担，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意识到事成之后可以为国家节约巨额成本可以为国争光，不能让外国人小瞧了我们中国人。在王专一身上从“小我”到“大我”的转变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着，都是一件一件小事串联起来润物无声的转变，真实而又感人。比如说为了弥补先天知识的不足，她几乎食宿在车间里，废寝忘食的恶补有关焊接的相关资料，拜访百位老技术工人，积累了大量的心得笔记。初中毕业的她深知勤能补拙的道理，她凭借了一股子韧劲儿自修了大学课程以及热物理学。为了达到左手平衡能力和精准度，左撇子的她每天用钢镚投茶缸的方式苦练，最终掌握了一手绝活儿，为日后攻克难关奠定基础。其实，在王专一的心里，一直没出过村子没离开过塬上的老妈有一句话也一直激励着她：“书不能白读，命不能白活。”朴实无华的一句话，出自劳作一生的老妈妈的口中很真实，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普天之下父母对儿女的告诫与劝勉。当然，这句话也成了鼓励王专一努力向上并最终成功的原动力。

“学什么像什么，就是不像女人。”这句话出自王专一的女儿王尧之口。事实上，王专一女汉子的性情下，有着小女人的温情，比如对母亲、女儿、丈夫的惦念，都是点点滴滴不经意渗透在剧情中和台词中。在王专一从“小我”到“大我”的转变过程中，无疑对家人也潜移默化的产生着影响。王专一的老母亲去世之后，王美进带着女儿进城看王专一。得知自己的媳妇儿马上要焊接俄罗斯大飞机发动机的艰巨任务，他知道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的事儿。怕她执行任务时分心，于是执意隐瞒老人家去世的消息，见到王专一之前硬是扯下女儿胳膊上戴孝的黑纱。进入焊接现场之时，小女儿一声妈，王专一坚定地制止了女儿：“妞儿，出来再说。”事实上，王专一在前一天晚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丈夫兜里的黑纱，观众在想这位坚强的女汉子是怀着怎样巨大的悲痛去执行焊接飞机发动机的高精尖的任务。尽管是在看戏，但是此刻观众的心是揪着的。任务圆满完成，所有技术指标达到国际标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身体虚拖的她被搀扶着走出现场时，王专一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她也从一个“为自己争口气”的小人物成为了一名“为国家争口气”的大国工匠。

王专一天生就是搞技术的命，干啥都是能手。跟王美进去当放映员，她成了当地唯一一个可以用双手换胶片的技术能手。在城里的工厂里她是焊接能手，赶上下岗潮，回村上树摘梨，下地种土豆，到年终还能做账本。实际上，在王专一成长成为“大国工匠”的过程中，除了她自己不懈坚持之外，自然也离不开这个家庭所给予的爱情与亲情的动力加持。老公王美进看似不思进取，但是他以实际行动支撑着这个家，尽心尽力的伺候丈母娘拉扯女儿，种果树种粮食，任劳任怨。就在度过了“下岗潮”的工厂领导想把回村务农的王专一请回去委以重任的时候，王美进死活不同意的进行阻挠，实际上是这个榆木疙瘩第一次耍了点心眼子。剧中有这样的台词，王专一说：“美进，你今天过分了。”王美进回答：“不过分他们能正正经经希罕你？”王专一兴奋地说：“这么说，你同意我去了？“”王美进的回答：“我又没有焊枪没焊条，能把你焊死在这窑洞里？”这样的台词听上去朴素而又浪漫，感人肺腑。王专一的老妈不识字儿，但是个明白人，她鼓励女婿：“你也读点书，跟她比一下。”老太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闺女把心留在美进身边，这种鼓励上进的方式比很多老人家用“我生了你养了你”等粗暴的PUA方式要温柔和正能量的多。

王专一生来就有着一颗感恩之心，这颗感恩之心也是她能够成为大国工匠的基石。她三个月的时候中风，一位老中医开的偏方，用杀鸡取卵的方法救回了她的命。母亲说，你的命就是鸡和鸡蛋换来的。所以，王专一一辈子不吃鸡和鸡蛋，这是感恩。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供自己读书，出走塬上的她心里想的是：“那些粮食不能白吃，要活出个人样样，不能给母亲丢脸，不能给乡亲们丢脸，要让别人看得起。”在工厂技术比赛中拔得头筹，她把得到的奖品——一件呢子大衣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把它送给教她锡焊的陈叔，感谢他教会自己一辈子的“诚实”。而当她破天荒的成功焊接了俄罗斯大飞机的发动机，她懂得了为国争光比为己争光的重要性，这是对国家培养的感恩。

导演黄定山

跟黄定山导演相识二十余年，他的戏不管是歌剧、音乐剧还是话剧，只要在北京演出我几乎都会看。当然，偶尔在外地的演出我也会赶过去。这一次，在家门口的中央歌剧院，是必须到场的。黄导的戏好看，走心，感人，它有着自己强烈的美学品质。黄导曾经说：“浪漫在我的作品中一定要惊天动地，以一种情感的方式揭示本质，而不是以概念、说教的方式揭示本质。”类似《大国工匠》这样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中，往往会陷入形式化或者口号化的路子。但是在《大国工匠》中，几乎没有一句貌似振奋人心却略显空洞的口号，但却时时刻刻让观众感到主人公身上跳动的那颗火热滚烫的拳拳赤子之心。而在王专一从“小我”到“大我”的巨大人生转变中，又何尝不是黄导戏剧美学中的那个“惊天动地的浪漫”。这其中，也包括王专一与王美进这对人间烟火中千千万万平凡夫妻的爱情，他们没有平常意义上的风花雪夜的浪漫，而是没有一句“我爱你”的情话却时时刻刻感受到彼此相互惦念的动容走心的朴素情感，而恰恰是这种内敛的情感成就了王专一，也成就着人间烟火中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家庭。相较于风花雪夜的浪漫，这种由内而外鼓荡人心的大爱却显得无比的朴实而伟大。

黄定山原先是解放军歌剧团的团长和导演，在他的系列创作中，无论是歌剧还是话剧，在音乐上都有着独特的表现方式，而每每这些音乐的展现都极大地烘托戏剧的高潮、

撞击观众的心灵。歌颂型的戏剧，因为没有善恶对立，很难靠矛盾起高潮。但是在《大国工匠》中，黄导在几个戏剧节点中，用音乐起范儿推高潮，特别是使用了西北地域艺术的标志——将音乐和舞蹈结合在一起的安塞腰鼓，这是黄导的戏剧美学中助动戏剧发展的“大杀器”，同时也像是助力火箭上升的助推器，推动着大戏一点点的向更高的维度提升。在剧中，安塞腰鼓的数度出现或写实或写意，皆为点睛之笔。而每一次的出现都是在王专一每一个重大人生转折的关键节点，也起到了推动戏剧高潮和渲染情感和情绪氛围的强烈效果。

安塞腰鼓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王专一的发小陈军离开塬上进城，而她嫁给了不喜欢的王美进。当王美进拿着一碗酒，醉眼朦胧的对她说：“婆姨，你喝酒。”王专一回眸一望，舞台后区音乐起一群汉子舞起了腰鼓，原本应该是婚庆喜乐的腰鼓，此刻的欢乐场面与新娘子王专一悲凉的内心形成强烈的反差。

腰鼓的第二次出现是在王专一参加焊接比赛的场面，在劲爆的音乐中，焊光耀眼、钢花四溅，舞台后区十几个头戴羊肚毛巾挥舞红绸奋力敲打腰鼓的汉子，这段陕北腰鼓的出现带着摇滚的味道，或者本身就是振奋人心的摇滚腰鼓。还有王专一的团队成功完成焊接发动机任务之后走出现场，大门打开，“锵锵锵”的腰鼓的再度出现有如迎接壮士凯旋而归的仪式感。

除了几次群舞腰鼓的场面，还有一次一个人的腰鼓。焊接发动机这事儿以往都是我们不敢想象的，只有俄罗斯的专家来了才可以做到。就在王专一决定接受这个巨大挑战的那一刻，在舞台后区的高台上，一个汉子独自在天地间敲打腰鼓。和腰鼓群舞相比，这一个人的腰鼓更具力量，有着一骑绝尘的孤独感以及壮士断腕的悲壮激昂。

腰鼓、唢呐、信天游，这都是西北高原的特产。王专一完成任务走出机舱，满怀悲情的一跪，揪心的一声“妈”，巨大的涡轮螺旋桨的转动与轰鸣，一声苍凉悲壮的信天游响彻云霄，让人泪目。而在大戏尾声，王专一冒着生命危险“盲焊”火箭事故点的过程，陕北风格的摇滚音乐将全剧推向高潮。

很欣赏《大国工匠》的舞美设计，辘轳、水井、磨盘、碾子、陕北窑洞，还有炕桌、炕被、炕柜、手摇纺织机，当然还有露天电影放映机以及二八大杠自行车，朴实真实的道具让人们的思绪沉浸在了上个世纪的陕北塬上。这部戏采用了多散点、多空间、多线条的叙事手段，在王专一这个不想白活一趟的农家女身上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这需要一点点一层层的耐心铺陈，这是导演黄定山的功力。当然，一部戏的成功自然离不开演员的表演。这部戏集结了王海燕、尚大庆、刘远、唐丽华、郭馨浓、张铎、王毅和吴昊等一众表演高手。作为全总话剧团团长的实力派演员尚大庆把有点窝囊但感情专一的农村大哥王美进塑造的惟妙惟肖，他的名字可能有些人不熟，但很多人是从他参演的影视剧中认识他的。事实上，尚大庆以往演过很多类似的角色，他是一个可以表现内心的好演员。比如在这部戏中，他带着女儿去厂里为王专一助阵，他很想和妻子分担老人离世的悲痛，却又不能让她知道。于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对着家乡的方向压抑着悲痛的情绪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声音虽小但极具爆发力，这个场景非常打动人心。当然，观众熟知的王海燕的表演同样是可圈可点，她把王专一这个不甘平庸的农家女身上的女汉子气质以及内心柔情似水的女人味儿拿捏得非常到位，她一口儿陕北普通话绝不是虚荣，形象的表达了她内心向往诗和远方的美好憧憬。作为演了多部影视作品的尚大庆和王海燕没有传统话剧演员的舞台范儿，而是多了一份影视镜头前的细腻与轻松，他们的表演毫不夸张自然真实感人。还有作为全总话剧团副团长的唐丽华以同样的方式真实的塑造了一位工会主席的形象，朴实自然有着一种邻居大姐的亲切感。

王专一可以说是“舞台版的刘小样”。从家乡出走的刘小样见识了一圈之后，最终回到了原点并且留在农村老家，没有去到更大的城市。她觉得，诗好像不一定在远方，刘小样最终成为了她自己。而王专一出走之后，突破了原我的认知，从不白活一辈子的小我，到为国家争口气的大我境界，她也同样成为了她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样子。她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对人生迷茫的“小镇做题家们”一个道理，我们都是小人物，但是通过努力和坚持，命是可以改变的。“能干的、干得好的，到哪儿都留得下。”

华网北美特约记者:张学军